读书阅世

如果你不想成为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

期次:第1658期    作者:·李国华   查看:12



——读书几乎是我们每天都在进行的日常行为,有人因此获得知识,有人因此获得启迪,也有人因此得以消遣,也有人因此得以代偿,不一而足。有人成为书痴,有人成为书橱,有人成为书的奴隶,也有人声称书读完了。你可以怎样读书?且听人一一为你道来。

在世界文学的画廊中,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是两个不朽的人物,也是浪漫主义小说的理想读者,他们酷爱整本整本地读书,而且渴望践行书中的生活。嗜读骑士小说的堂吉诃德燃起骑士梦,骑着一匹劣马行侠西班牙,他最著名的行迹就是大战风车。这是着了魔。林纾翻译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就定名为《魔侠传》。15 岁酷爱司各特小说的爱玛,一本书一本书读下来,双手沾满了古老书报租阅处的灰尘,这乡下姑娘就幻想着骑士有一天会来到她的古老庄园,带给她浪漫爱情。后来她嫁给一个平庸的医生,成为包法利夫人,却陷入浪漫的想象中,将自己交付给败劣薄情的情夫,身败名裂。善良的读者也许会忍不住替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设想,如果一开始不那么爱读浪漫主义小说,就不会一整本书阅读就误终身,凭空添了悲剧。

在金庸的武侠世界中,《葵花宝典》大约是故事中最著名的一部书,几乎所有武林人士都为之疯魔,不惜付出身家性命去抢夺,整本书阅读之后,甚至不惜改易性别,也要修习其中的武功。只要能够成为天下第一,读一整本书又有何难哉!东方不败是最有发言权的,但他嘲笑任我行和岳不群,空抛却了男子身。在张炜的小说《古船》中,也有一个爱读书的隋抱朴,不管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他总是从书中寻找答案。隋抱朴尤爱读《共产党宣言》,最后从中找到了一条消除苦难的道路。

以上是小说家言,到底当不得真,然而也就可见人类之爱整本书阅读,并非子虚乌有。在现实生活中,捧读金庸、琼瑶而废寝忘食者有之,一指一指划过手机屏幕读百万千万字的网文而昏天黑地者亦有之,只要能满足幻想、释放欲望和解决问题,谁不爱整本整本地读书呢?只是爱整本整本地读书并不都是好事,如果读书着了魔,误会了书和现实的距离和界限,就只能演绎一出出各异的悲剧罢了。

这里并不是要重复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老话,而是要讲一点避免成为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的整本书阅读的方法。现在曹雪芹的《红楼梦》和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是高中时期整本书阅读的规定书目,市面上有各种各样的指导性文章和著作,学校里也有各种各样的课程设计,可谓风生水起,蔚为壮观。看起来大家似乎都爱整本书阅读了,然而始终有人问,为什么要读《红楼梦》和《乡土中国》?这其实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一切已有的回答都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假使有人说读了《红楼梦》和《乡土中国》就足以增添语文素养或者理解中国,那也不妨姑且听之吧。谁知道呢?

成为问题的是某种复制式阅读,例如读标题、读目录、读前言后记、读版权页,例如读了《乡土中国》就用“差序格局”言说当下中国,为什么不鼓励读者动动脑子呢 ?从形式 上来说,标题 、目 录 、前 言 、后 记等,自然是一本书的整体的组成要素,但就像路牌不是路,即使路牌十分详尽,要到达目的地,也得走在路上,而不是走在路牌上。在整本书阅读中,强调标题、目录、前言、后记等,未免有些舍本逐末。这道理不难懂,也没有多少人真会把路牌当成路,但总免不了缘木求鱼的尴尬。譬如根据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目录推想曹雪芹的写作指向,根据费孝通《乡土中国》后记中提及美国的社会学著作《美国人的性格》就判定《乡土中国》是比较社会学之作,就属于缘木求鱼。但更可忧虑的是读了《乡土中国》就动辄“差序格局”,言说当下中国而不懈,解读鲁迅和赵树理的小说《祝福》和《小二黑结婚》而不疲,似乎奉得圭臬,其实不过是成为了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而不自知。

如果动动脑子,聪明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费孝通《乡土中国》之所以强调乡土,勾勒和分析“文字”“差序”“道德”“家族”“男女”“礼治”“血缘”等诸现象和命题,是因为他的社会学研究是师承拉德克利夫的社区研究,并把社区落实为家庭,认为“乡下最小的社区可以只有一户人家”。因为以家庭为最小的社区,更大的社区即是“家庭+家庭+……”的不同组织形态,所以费孝通对中国社会结构的勾勒和分析就会出现“差序”“道德”“家族”“男女”“礼治”“血缘”等与家庭的亲密关系密不可分的概念。那么,一个强调整本书阅读的思路就不应当是关注书的结构形式,而是应当关注费孝通理解中国社会的社区研究范式,并在此基础上讨论费孝通所提供的在“家庭”之下的一系列二级概念或说法的得与失。同时,聪明的读者很快

会提问,如果不是在 社 区 研 究 的意义上以家庭为观察单元分析 中 国社 会 结 构 ,会看见怎样的中国呢?无疑会有大家熟悉的革命中国、阶级中国、现代化中国、工业中国、城市中国、文化中国等各种各样的理解路径。相互比较之下,费孝通所勾勒和分析的“乡土中国”就有了较为清晰的边界。而只有同时注意到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是以“家庭”为观察单元的社区研究,且与革命中国、阶级中国等等不同,才能在整体上把握《乡土中国》这本书,从而对它进行整本书阅读。而一旦在此意义上实现了对费孝通《乡土中国》的整本书阅读,就会很自然地意识到,鲁迅和赵树理的小说《祝福》和《小二黑结婚》都是关于以“家庭”为观察单元理解中国,就必然反对费孝通的关于中国理解的小说。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费孝通《乡土中国》是一本探索之作,他的论述是小心谨慎的,他并没有把自己对中国社会结构的理解和分析视为定论。

与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相比,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完全不同的一本书,它是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是未完稿,配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结尾的《红楼梦》更是曹雪芹和高鹗的共同作品,讨论《红楼梦》的整体性,无疑十分危险,需要万分谨慎。而如果缺乏关于《红楼梦》的整体性把握,又谈何整本书阅读呢?大约只能回到叶圣陶的老话“读整本的书”作罢。相对于《林黛玉进贾府》《宝玉挨打》之类的片段而言,《红楼梦》当然是“整本的书”。但这一思路过于朴素,没有太大的讨论价值。善于动脑子的读者应当考虑的是,如果一定要从整本书阅读的意义上读《红楼梦》,能从《红楼梦》中读出什么样的整体性来?索隐派红学曾经从《红楼梦》中读出“反清复明”,新红学开宗的胡适和俞平伯曾经从中读出曹雪芹的自传,研究中国小说史的鲁迅曾经从中读出“世情书”,后来毛泽东曾经从中读出封建制度的灭亡史,等等,这些从《红楼梦》中读出的整体性,都不妨作为整本书阅读《红楼梦》的参考。而如果能够更加关心《红楼梦》的写法,接受曹雪芹在楔子中提供的种种信息,如小说的命名和增删,写作的真假与悲喜,无疑可以避免轻易移情,轻易代入林黛玉、贾宝玉或者薛宝钗,读者因此就不会动辄成为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

就像隋抱朴读《共产党宣言》是为了寻路一样,如果能够自觉地进行整体性的思考和把握,整本书阅读也许真的可以开出一条新路来吧。

(作者为北大中文系预聘制副教授)

①矗立在西班牙马德里广场的塞万提斯与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塑像

②由许渊冲先生翻译的《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