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仁心

——忆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教授董洪利

期次:第1448期    作者:·王小婷   查看:85




课堂上的董洪利教授 课堂上的董洪利教授
  董洪利教授 董洪利教授 ( (左二 左二) ) 出席学术会议 出席学术会议


董洪利老师离开我们整整两个月了,一直想写一篇纪念文章,当我坐在电脑前,思绪一下子就飘回到初次遇见董老师的那天。
2002年6月,我还在山东大学读硕士,适逢古代汉语杨端志教授的博士研究生答辩,邀请董老师来做答辩委员会主席。答辩之后,系里又请董老师作了一次《孟子》研究的讲座。那次讲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董老师平易近人的处世作风、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令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可谓机缘巧合,我当时万没想到,这位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北大教授后来竟成了我的博士导师。
董老师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培养的最早一批古典文献学博士,他的博士论文《孟子研究》也是当时第一篇研究孟子学的学位论文。“干一行,爱一行”的董老师对中国古代典籍有着一种浓厚的感情。一次接受采访时,他曾经说过:“我感觉这些古籍中有一种气,让我觉得自己的根很扎实。我们国家文化上的根深深地扎在这些存世古籍里。没有它们,我们就没有文化的基础了。”
留校任教后,董老师开设的课程“孟子”与“训诂学”一直深受学生喜爱。据文献学专业的老师回忆,起初北大中文系没有“训诂学”这门课,而北师大有这门课。那时候北京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董老师就骑着自行车,从北大骑到北师大去听陆宗达先生讲这门课,风雨无阻,常常连饭都吃不上。除了听课,他还参加了金开诚老师主持的《楚辞》研究课题组,把读书学习与古籍整理实践相结合,最终不但成功地开出了“训诂学”这门课,还出版了学术专著《古籍的阐释》。为了把课讲好,董老师经常读书研究到深夜,孜孜求索,广泛涉猎,因此他的课程内容充实、分量十足。
课堂上,董老师对学生严格要求,他认为上课是学生的本分,一直坚持上课点名。此外,他还强调,对于文献专业的学生而言,熟悉原典、背诵原典是至关重要的。不过,老师的严格中往往又透着宽厚、透着浓浓的人情味,可谓“严而不厉”。2002级文献专业的陈恒舒同学曾回忆说,大一时上董老师的“论语”课,老师要求大家背诵《论语》,一章一章顺着背下来,每次上课之前检查。上过几次课后,大家都摸到了规律:按照学号顺次往后,一个人背十章左右,两三个人背完一篇。有些同学就算准了自己哪次课被叫到,被叫到的时候该背哪一部分,只准备这一部分,如此可以偷懒。结果有一次,一位同学被叫到,站起来说:“老师我没背。”董老师愣了一下,说:“你坐下。下一位同学,你来。”教室里顿时一片骚动——这不是全串了吗?这位同学只好站起来说:“老师,我没背这几章,我背的是下面的几章,可以吗?”董老师又愣了一下,说:“可以。”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风趣幽默是董老师讲课的另一个特点。有一年讲“训诂学”时,董老师举例子说:“屈原的这篇作品,写到了一个女——”突然语塞,好像在犹豫下面该接什么称谓,顿了足足三秒钟,挤出来的却是:“女——同志!”大家当时就笑翻了。董老师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镇定地说:“笑什么?写的不就是个女同志吗?我们当年就是这么称呼女性的。”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董老师心地善良,待人以诚,喜欢交朋友,从无疾言厉色,与他相处,如沐春风。他在中文系工作近四十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和他闹过矛盾,倒有不止一个人称他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担任教研室主任的十几年里,他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勇于承担责任,善于包容,深得同事们的信任和爱戴,整个教研室上下一心,气象和睦。对于年轻教师,董老师更给予了无私的关照,不止一次,当青年教师接到开课任务,因准备仓促而心里没底时,董老师总是毫不犹豫拿出自己辛辛苦苦备课的讲稿,提供给对方使用。有一次他出国在外,遇到外地的一位教师,聊天时这位老师谈到自己准备开设“训诂学”课程,却苦于无从下手。董老师二话没说,立刻把自己的“训诂学”课程讲稿送给了那位教师。“学术乃天下之公器”——董老师是这样看的,也是这样做的。
2011年,日本福岛爆发大地震,引发核泄漏。地震后不久,董老师即准备前往日本下关大学讲学。当时身边很多人担心核辐射,都劝他不要去,董老师却说:“这是两所学校之间的协议,那边都安排好课程了,我怎能因个人安危而耽误学生上课以及两校多年交流合作的大计?”
对于学生的生活,董老师也极尽关心,自己带的研究生恋爱了、失恋了、结婚了、两个人感情如何等等,他都会及时关注。同门聚会,他从来不让学生掏钱,他说:“你们读书时花的都是父母的钱,刚刚工作用钱的地方很多,把钱都留好了,买单都由我来。”即便学生们全部毕业工作了,他还是坚持由他结账。记得有一次,我受大家委托,偷偷跑出去买单,谁知董老师眼尖,立即跟了出来,和我抢着结账,并跟服务员开玩笑说:“你看我那么大岁数,和女学生拉拉扯扯多不好,快刷我的卡。”付完账,老师回到座位,还佯装生气指着我对大家说:“你看她不听话,悄悄背着我付账。”
董老师几次出国教学,每次回国时都给每一位研究生带礼物,所有礼物都是他和师母陈老师精心挑选的。2005年董老师从韩国回来,送给每位女生一件漂亮的裙子,大家一试,各自的尺寸都非常合适。而送男生的则是一套情侣餐具,意思是让他们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一定要尽快解决个人问题。
今年4月7日晚,全体同学惊闻消息,董老师病危住进了临终关怀医院。8日,大家马上赶到医院探望。老师一见到我们,十分激动,极力想说话,却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后来他用尽力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意思是“你们说,我能听到”。不过因为激动,老师身体的各项指数起伏很厉害,大夫发现后勒令大家回去。董老师一听着急了,连忙写:“你们多陪陪我。”大夫说:“那就给你们五分钟。”董老师伸出三根手指头,大夫以为是三分钟,说:“好,那就三分钟了。”董老师一看误会了,更着急,又摇头又比划,做出“八”的手势。大夫说:“原来是增加三分钟,那就八分钟吧。”董老师调皮地笑了,笑得好开心,像个孩子。老师是那么爱生如子的一个人,最后时刻学生能够陪在身边对他来说是多么宝贵。
较之于其他同门,我对董老师的感情有些特殊,因为我和我的先生李畅然都是董老师的学生,所以我经常戏称自己既是董老师的女儿又是儿媳妇。一入师门,老师就当面指出,我在做学问上有两个大毛病,一是喜欢耍小聪明,二是心粗,这是他通过批阅我的博士考卷发现的。他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读到博士了,要踏实做学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切不可做学问不求甚解。”又指着当时在侧的李畅然做典范说:“你看他,当年我的《孟子》项目分给在读研究生做,他分的任务最重,其他人最后都把题目改小了,只有他慢工出细活,还在一点点地做,为了精益求精,不惜延期毕业。这点要多向他学习。”
我毕业找工作时,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想法——第一是去高校、第二是不放弃古文献专业。董老师知道后,说:“既然这样,那么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山东大学古籍所了。”最后我放弃了北京一所部属研究所的力挽,离京去了山大,老师没有反对。不过,就在董老师去世后,我与小师弟王耐刚聊天时,他告诉我,老师曾对我的选择表示可惜。听了这话,泪水在我眼眶中转了好几圈。真后悔,如果当初留在北京,也能多在老师身边照顾一下。回想当时,董老师对我就如同慈父一般,一旦儿女有了自己的选择,他绝不会多加干涉。
师道仁心,儒者风范。董老师有学问,又有能力,只可惜天不假年,在学术与人生积累的黄金时期,本应再结硕果,却猝然离世,怎能不令人痛心疾首,无限伤怀!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2007届博士毕业生,现在山东大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