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苏镇与两汉政治文化研究

东 汉 基 本 放 弃 了 武力 开 边 的 政 策 , 强 调 治 天下须由近及远, 先内后外; 章帝一度恢复盐铁、 均输等制, 旋即废除; 东汉始终不曾宣布天下太平,也未进行大规模的制作礼乐。这些政治现象背后都有 《公羊》 学的影子。

期次:第1436期    作者:校报记者 张守玉   查看:88


陈苏镇教授与他的著作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陈苏镇是魏晋南北朝史专业出身,曾对士族政治这一汉唐间特有的历史现象进行过思考。他发现前人在这一重大课题上已经做了大量工作,“很多问题解决了,但还有一些问题没说清楚”,例如士族政治的政治文化背景。为了弄清这一问题,他将视野向前拓展,系统研读了先秦、两汉的主要史料,对汉代政治与政治文化的复杂演进过程进行了梳理和分析。2016年荣膺第二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国学成果奖的国学 《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 一书,就是此项研究的成果。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陈苏镇是魏晋南北朝史专业出身,曾对士族政治这一汉唐间特有的历史现象进行过思考。他发现前人在这一重大课题上已经做了大量工作,“很多问题解决了,但还有一些问题没说清楚”,例如士族政治的政治文化背景。为了弄清这一问题,他将视野向前拓展,系统研读了先秦、两汉的主要史料,对汉代政治与政治文化的复杂演进过程进行了梳理和分析。2016年荣膺第二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国学成果奖的国学《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一书,就是此项研究的成果。
秦朝灭亡后,西汉步秦后尘再建帝业。由于继承了秦朝的制度,法治仍是汉初政策的主流。为避免重蹈亡秦覆辙,汉初奉行黄老无为之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并在郡国并行之制下,允许东方王国在一定程度上从俗而治。然而王国威胁了皇帝的权威和国家的统一,文景二帝不得不逐步收夺王国的自治权,使汉朝的东方政策出现向秦政复归的趋势。于是儒家学者站出来,对秦政进行了激烈批判,同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汉武帝尊儒之后,儒术成为官方学术,其“德教”主张深刻影响了汉朝政治。这是尽人皆知的。而陈苏镇指出,汉儒所谓“德教”其实包含两种不同的主张,一种是以贾谊、申公为代表的“以礼为治”说,另一种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以德化民”说。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以德化民”说强调制作礼乐前的教化过程,将制作礼乐视为该过程的结束;“以礼为治”说强调制作礼乐后的教化过程,将制作礼乐视为该过程的开始。
汉武帝尊《公羊》,但政治上仍坚持法治传统,所用多为文法吏。儒生们倡导的“王道”被用来“缘饰”朝廷政策中原有的“霸道”,形成“霸王道杂之”的“汉家制度”。《公羊》家“以德化民”的主张在政治实践中并未得到真正贯彻。儒生们对此颇为不满,认为吏治苛酷、对外战争,以及盐铁、均输、平准等“与民争利”的政策,都不利于对百姓的教化。元帝即位后,儒生们发起一场“纯任德教,用周政”的改制运动。其间,《谷梁》学和《左氏》学相继兴起,并对运动产生影响。儒生们要求朝廷抛弃承秦而来的法治传统,效法周公制礼作乐,建立新的汉家制度。平帝即位后,身兼外戚和儒生双重身份的王莽上台主政,在儒学士大夫的支持与配合下,将托古改制推向高潮。
王莽改制带有鲜明的儒家色彩。但改制失败后,儒家似乎未承担责任,其正统地位也未动摇。传统解释认为,王莽不是真正的儒家学者,只是“诵六艺以文奸言”,利用改制实现篡位的目的,所以被否定的只是王莽,不是儒术。而陈苏镇认为,王莽改制并不只是篡位的手段,他的确想实现重建太平盛世的理想;而改制失败后,“以礼为治”说显然受到打击,在条件尚不具备时便大规模制礼作乐的做法基本上被否定了。
东汉建立后,王莽的制度大多被废除,但尊儒立场未变。陈苏镇指出,其实东汉所尊之儒和王莽所尊之儒有所不同。王莽尊《左氏》,尊古文。东汉则尊《公羊》,尊今文。东汉太学所设五经博士都是清一色的今文学,其中《易》《诗》《书》《礼》四经皆数家并立,唯独《春秋》经只立《公羊》一家。东汉基本放弃了武力开边的政策,强调治天下须由近及远,先内后外;章帝一度恢复盐铁、均输等制,旋即废除;东汉始终不曾宣布天下太平,也未进行大规模的制作礼乐。这些政治现象背后都有《公羊》学的影子。
东汉基本放弃了武力开边的政策,强调治天下须由近及远,先内后外;章帝一度恢复盐铁、均输等制,旋即废除;东汉始终不曾宣布天下太平,也未进行大规模的制作礼乐。这些政治现象背后都有《公羊》学的影子。
汉代儒家学者很多。在陈苏镇看来,董仲舒和郑玄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位。汉代经学思想史,可以说“董仲舒开其端,郑玄集大成”。
以前的研究者多将董仲舒视为哲学家,而陈苏镇认为董仲舒最关注的是政治问题。作为《公羊》学者,他对“拨乱世,反诸正”进行了阐释。汉人心中的“正”指唐虞三代曾经有过的太平盛世。“拨乱反正”首先要平息战乱,然后还要“被民以德教,变而化之”,通过教化使百姓“安仁乐义,动作应礼”,使社会“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无盗贼”。社会充满善良和谐的气氛,通过“天人感应”,又会使自然界风调雨顺,不仅没有自然灾害,还会“祥瑞毕至”。这种太平景象当然是乌托邦,可望而不可及。以此为目标的教化,事实上将永无止境。
至于郑玄,人们通常将他视为文献学家,主要贡献在于对经典的校勘、注释。而陈苏镇认为,郑玄通过遍注群经还提出一套以“礼”为核心的教化理论。东汉士大夫积极推行教化,“体尧蹈舜”,“正身率下”,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被批评为“空言高论难行之术”。郑玄则提出礼“以中人为制”的观点,为教化提供了“质朴实用的手段”。他认为《周礼》、《仪礼》都是周公所作,但不是针对少数“贤者”,而是针对广大“中人”。因而标准并不很高,不仅中人能够做到,“不肖”之人也能“跂而及之”。受此影响,礼学渐成显学,“礼”逐渐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用来规范普通民众道德生活的主要手段。“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用礼教化百姓,要由士大夫先做出榜样。于是,魏晋以降士大夫遵行礼法蔚然成风。但这样的礼“不能满足少数贤者希望革凡成圣的需要,因而也为玄学的形成和发展预留了空间”。这一观点又为进一步思考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问题埋下了伏笔。
谶纬是儒术与数术的混合物,许多内容荒诞不经。但在东汉,谶纬得到尊崇,地位甚至高于五经。这当然和刘秀称帝时利用《河图赤伏符》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谶纬的思想内容。人们通常将谶纬和王莽的符命混为一谈。陈苏镇则认为,谶纬和符命性质相近,都带有数术的神秘色彩,是一根神学藤上的瓜。但二者的政治用意截然相反,符命为王莽篡汉制造神学依据,谶纬则是为汉朝服务的。
刘秀曾命人对谶纬进行校勘整理,形成八十一篇定本,并颁布于天下。其内容“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是天神赐给“黄帝至周文王”即五帝三王的图谶“本文”;“又别有三十篇”,是“九圣”即五帝三王加孔子“所增演”的;“又有《七经纬》三十六篇”,都是“孔子所作”。据东汉张衡考证,“图谶成于衰、平之际”。这里的“图谶”指八十一篇系统的谶纬。陈苏镇认为,张衡的结论基本可信,“特别是谶纬中出现的西汉皇帝至成帝止,不见哀帝、平帝及王莽,确是谶纬大量形成于哀平之际的有力证据”。上述篇目结构则透露出谶纬作者的重要意图:将孔子说成继五帝三王之后的第九位圣人。
谶纬中与此相关的还有“赤帝九世”和“五德终始”说。东汉人说“赤帝九世”指刘秀。因为汉是火德,色尚赤,所以刘邦是“赤帝”,刘秀是刘邦的九世孙,所以是“赤帝九世”。陈苏镇则认为,谶纬所谓“九圣”指的是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孔子。其中“黄帝至周文王”都有双重身份,即是圣人,又是受命帝王。只有孔子,只是圣人,不是受命帝王。在谶纬中,继五帝三王之后的第九位受命帝王是汉高祖刘邦。因此,谶纬所谓“赤帝九世”原指刘邦,意在说明汉朝是五帝三王之后的第九代王朝。孔子作为第九位圣人则是为汉朝服务的。这套说辞显然是从《公羊》家的“《春秋》为汉制法”说发展而来。
陈苏镇总结说:“谶纬不仅继承了《公羊》学的许多内容和说法,还盗用五帝三王和孔子的名义,沿用《公羊》家的思路,用一套神学语言,论证和发挥了以下基本观点:一是汉朝和五帝三王一样拥有上天赋予的神圣权威和法统地位,二是今文学家特别是《公羊》家所阐释的孔子学说对汉朝政治有不可替代的指导作用,三是汉朝作为帝尧之后应效法尧道治理天下。”这些观点将谶纬和《公羊》学绑在一起。东汉受其影响,宣称要以“尧道”治天下。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东汉将政策重心转向了道德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