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如此,年年不同

期次:第1437期    作者:周立新   查看:53

 过年,总是一家人难得团聚的日子,回家前一个月就开始估摸着哪些东西都是要带回家的,家里平日里看不见的吃的喝的,不论多沉,总是想带些回去,为的是给家人尝个新鲜。大包小包的,塞的所有的口袋都龇牙咧嘴,肩上,手上不能再多拿。每次回到家都惊呼,这么多个包,居然没丢,这么沉的东西,居然都背回来了。
家在东北农村,过年的日子里,一般室外温度在零下十度左右,室内即便有土炕和暖气,温度也不过十度左右。一天里最难的事情从早上起床开始。因为太冷伸不出胳膊,赖床的时间总是渴望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可是农村的卧室既是卧室也是客厅,更是餐厅,赖床是必须不能够的。上厕所是另外一个难事,室外的蹲坑,腿麻是小事,冻屁股事大,被窝里带出来的热乎气外头跑一圈基本就凉了。但是,我们依然想家,依然在过年的时候满心欢喜地回家。
回家的路不算太长,六百多公里,下了火车换汽车,直接到家门口。火车夕发朝至,一个晚上叮叮当当也睡不了多少觉,如今有动车,一个白天十个小时就能到家,幸福至极。从车站通往村里的小客车很方便,只是车座套总是油渍麻花(方言,脏),所以多年来的习惯是捡最破旧衣服穿回家,然后每次总被说,不像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由于怕冷,上身大棉袄,下身二棉裤,毫无形象气质可言,真真应了那个段子,过年回家,琳达变回了二丫蛋子。
回家,偶尔出门,邻家的大妈,前院的大爷,打一声招呼,还一句回来啦,就过去了,并不多聊几句,真心觉得他们是看见我从哪家门洞出来判断我是谁。凑到人群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说话,一手掐着腰,一手磕着瓜子,笑嘻嘻的说,我们家要办喜事了,秋天里给儿子介绍的女朋友怀孕了,都来吃肉丸(吃酒席)啊。在农村,一个家庭一年里买楼,结婚,抱孙子待客的事情越来越多。亲朋好友一边在家里恶狠狠地说一年好几宗事,掐着手指头算计着该出多少礼金,一边出门换一张笑脸向东家作揖道喜,然回家又开始算计自家什么时候能张罗点什么事,把随出去的礼钱收回来,这个时候是真的恨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然后村里就流行一个笑话说,盖个猪圈吧,养几头老母,猪下崽子,可以待好几波人呢。
办年货是传统,无论穷富,过年都要吃顿肉馅饺子。小时候家里养猪,自己喂猪,杀猪,瘦肉冻起来正月里吃掉,猪肥肉炼油,一直吃到来年夏天,揭开荤油罐子,一股子的哈喇味直冲鼻孔。如今村里养猪的人家越来越少,少到全村只有几头猪,物以稀为贵,人们反倒开始不惜成本各种想办法去找自家散养的猪肉。为了这口肉,大姨家的姐夫曾经驱车百十里地找到更偏僻的村里,看着卖家杀猪,再把肉运回来分给亲戚。生活好了,小时候很难看见的大虾,牛肉,甚至不应季的螃蟹,如今都摆上了年夜饭的餐桌,却奈何怎么也吃不出往日期盼的味道。大人小孩的胃口都小了,一大桌年夜饭,没一个盘子吃空,然后剩菜吃到初五,好像要的就是这种吃不完的劲头。
贴对联是过年的传统节目,火红的对联,寓意红火的日子。除了正式的门对,还有一种竖帖,一个贴四个字。“抬头见喜”帖在屋里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的地方,好像贴了就真的能看见喜事似的;“出门见喜”贴在院门外推开大门就能看见的地方,往往是前院邻居家的后墙,少数没有后墙的情况,一般会特意在地上立一块周正的板子,千万马虎不得;“金鸡满架”贴在鸡窝边,不知道有没有人过年期间捡到过金蛋,会让公鸡下蛋也许并非没有可能。印刷对联流通之前,会写对联的人家在年前是最热闹的,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夜里捧回一副墨迹未干的对联,然后说,还有人在排队等呢。后来我们上小学,从一年级开始父亲就让我们练字,依稀记得我的第一本课外书是《庞中华钢笔字帖》。哥哥刚练了半年的毛笔字,还歪歪扭扭的,就写在了红纸上,成了家里的对联,后来,我的拙字也登上过家里的门楣。因为每年写对联都要反复买好几次红纸,村里小卖部的人见到我们总会问对联写好了么,如果听到说写好了,就会长出一口气说,今年过年不用再进红纸了。如今,村里已难买到红纸,印刷对联的价格比红纸还便宜,我家的对联也开始用上印刷品了。
初一拜年,村里多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是街坊邻里登门拜年,一般是男主人带上未成年的小孩,尤其谁家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上午是一定要去拜年,行礼,磕头,道一声过年好。送走一波又来一波,进进出出,经常关不上房门。以往过年,每家桌子上总是要摆满糖果,瓜子,橘子等,小孩子来了就给抓上一把,拜年回来,一口袋各家糖果是小孩子拜年最大的收获。如今家里爷爷已经年近九十,来拜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除了自家的孙男娣女,邻家的孩子已经不来跑一圈,一盘子的糖果,从初一放到十五还是一盘子。过来走动的邻居们,爷爷奶奶辈老人的已经屈指可数,父辈的大伯大叔照旧来拜年,年年人不变,只是容颜改。
初二是回姥姥家的日子,记忆中从来没说过回姥爷家,奇怪。早年姥爷姥姥都在的时候,初二是个让人期盼的日子,姥姥家人多,吃饭摆两张大圆桌,菜也好,喷香的大肉敞开吃,又热闹又解馋。姥爷走了以后,姥姥在各个舅舅家过年招待我们,热闹少了好多,但好歹还有个地方去。姥姥的钱口袋里塞满了儿孙们平日里孝敬的钱,有的进但是没有地方出,姥姥就开始给孙子辈或更小辈分的重孙子们发压岁钱。姥姥端坐在炕头接受我们的拜年礼,然后摸出她御用的手帕钱包,左手托在胸前,右手左一下,右一下打开手帕,点出两张崭新的毛票,仔细确认无误后,颤巍巍放到孩子们的手上,从屏气凝神,到笑容满面,拜年的仪式就算结束了。如今,姥姥也不在了,初二就只能家里蹲了。
背回家的书,怎么背回去的,怎么背回来,年年如此,年年背。书的意义,似乎不仅仅是在于看没看,它放在那里,呆在我的身边,也许这就是它的意义。 (作者为北京大学物理学院2011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