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21世纪的儒学何去何从?

期次:第1432期    作者:校报记者 施林彤   查看:132


杜维明先生 杜维明先生 ( (左 左) ) 与本报记者施林彤 与本报记者施林彤


杜维明,中国当代著名学者,现代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当代研究和传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现任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美国人文与社会科学院院士,国际哲学院副主席、院士,世界哲学大会常务委员,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资深研究员。
在第二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上,杜维明先生的《二十一世纪的儒学》专著荣获国学成果奖。校报记者见到他时,他刚从韩国讲学归来不久。76岁的杜维明无疑是繁忙的。采访的第二天,他便在北大主持主题为“儒家思想在启蒙时代的译介与接受”的国际学术工作坊;12月8日又在英杰交流中心对话台湾经济学家孙震,探讨“企业伦理与儒家传统”;他还在协助推动世界哲学大会2018年首次在中国召开……将近耄耋之年的他仍在不停、不懈地与时间赛跑,期望将儒学推向更高、更广的平台。
“为公”的儒学
许多人常常将儒学看作为现实政治服务的思想,但在杜维明看来,这是对儒学的曲解。实际上,儒学入世的特点与其诞生的历史背景有着密切联系。春秋战国时期,面对礼崩乐坏、社会解体的社会现实,孔子迫切希望百姓的生存环境能得到改善,而孔子认为,改造社会的切入点便是“人”。
儒学很少讨论“人是怎么来的”,而更关注人是什么、人该是什么。在杜维明看来,儒学中的“人”以“仁”为核心,与天、地、社会相连,与宇宙大化同步发展。人不是孤立绝缘的个体,而是关系网络的中心点。人的存在更有超越的一面。人活在世上需要承担“天命”,完成天赋予的协和万邦、协调天人关系的职责。可以说,人不仅是宇宙的观察者、欣赏者,还是天地万物转化的积极参与者。“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在儒家看来,宇宙的大化与人的自我发展成全是同步的。
知道人是什么,还需要知道人应该怎么样。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在儒学看来,人是需要学习做人的。荀子曰:“学以成人。”《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本”便意味着修身是个无止境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为己”之学本质上是从“私”到“公”的学问,即个人是为了体现公共的价值而不断努力。人在建立人格、培养道德自觉的过程中,应该会进一步改变自己亲近的人,从而改变国家与社会。
在孔子看来,改造社会首先需要“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的角色与岗位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孔子认为,在当时的社会,“力量越大,责任越大”,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而只有首先提高领导者的自觉,才能真正改变社会。“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君子是有责任的。这也是儒学有在政治上发挥作用的强烈要求的原因。
但要想担起对社会的责任,只有靠人的不断自我发展。这一方面需要人的自觉:自觉作为人的价值、尊严、目的,需要人突破包括自我中心、家族中心和人类中心等限制,还需要人突破命运的限制。在杜维明看来,儒家接受命,但不接受命定论。儒学倡导通过学习,把人的自然属性转化为自我实现的资源,从而发展自我。孟子曾有“大体”与“小体”之说,“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为了追求能够包含天地万物的“大体”,实现“上下与天地合流”,我们需要转化与生俱来的食色欲望,向“大我”迈进,荀子的“化性起伪”也有这层意思。实现自我发展是从“私”(小我)扩充为“公”(大我)。
开放的儒者
杜维明在台湾长大,1962年赴美国深造,在美国学习、工作、生活了将近50年,直到2010年才回到中国大陆。他关注世界文明对话,与佛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道教教徒及原著民多有接触与来往。这种多元的背景让杜维明拥有了极为开放的心态及广阔的全球视野。在交谈中,他时时不忘站在全球的角度上分析儒学,回顾儒学的来路,展望儒学发展的远景。
杜维明十分开放与包容,强调儒学发展需要批判与反思的能力,肯定儒学不断发展的生命力,并倡导尊重宗教。当谈及宗教对他的影响时,杜维明自认为是基督教神学、佛学、犹太教、伊斯兰等宗教的受惠者。在杜维明看来,宗教信徒走过的路是他不曾走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道路没有永恒的价值。他欣赏信仰者不同的人生境界与不同宗教中的闪光点。杜维明认为,儒学想要发展,就应保持对宗教的尊重,吸收不同宗教的长处,辅以自我反思,以弥补自身的不足。儒学不是宗教,这就意味着儒学文化能与不同宗教融合。在杜维明的远景中,世界将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具有和儒家人文精神相契合式的基督徒、佛教徒、印度教徒,儒家文化能够成为世界公民表达自我的语言之一。
在他看来,儒家文化不仅是中国文化的自我表述,它一方面加强了中国人的凝聚力与中华民族的认同感,但另一方面儒家思想也有东亚性乃至世界性。儒家文化固然有特别强的地域、族群的根源意识,而儒家内部发展出的不同取向也使儒学的向外传播有巨大的潜力。杜维明认为,儒学要想走向世界,就需要展现它本身具有的而且能够被不同族群、社会、地域接受的普世价值。这种普世价值能够成为世界公民的语言,表达世界公民们对正义、平等、自由、关爱地球等信念的向往与持守。而儒学无疑有着满足这些要求的条件与潜力。
为了美好的远景,现在的儒学仍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人类的现在与未来的联结点在哪里?当我们自己走出来的路与未来的世界产生矛盾时该怎么办?而中国人走出的自己的路,是否是一条被大家认可了的、真正为了人类的和平与发展、繁荣与存活做出了贡献的路?这些问题,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不断探索、批判与反思。
儒学在21世纪
170年来,西学逐渐席卷中国,即便是儒学这样曾经辉煌的主流思想也未能幸免。当今世界,各种思想潮流互相碰撞激荡,尤其在信息爆炸、渐趋多元的21世纪,儒学的发展似乎举步维艰: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公众号使每个人都拥有了发表、传播自己观点的平台;公知、大V、媒体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们的观众、“粉丝”传输自己的价值观。作为众多思想中的一者,沉稳、睿智的儒学在年轻人眼中略显古老,越来越少的年轻人愿意沉下心来学习、研究、发展儒学。杜维明并不回避儒学研究不是一条一帆风顺的道路,他也曾经有过疑惑,一些疑惑到现在还没被解决,有的疑惑甚至更深了,但他始终坚信,追求真善美的儒学是有价值的,儒学仍然在国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有人认为儒家文化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而杜维明认为,儒学是中国人,包括前贤往哲和文化中国的每一个华人,都参与其中的集体的意识或非意识层面的“心灵积习”。它被中国人不自觉地接受,并融入生活习惯中。要想儒学在21世纪、在中国人的生活中产生更大的影响,就需要将中国人对儒学的认识从下意识层面主动、自觉地转到意识层面。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我们也并不能消极接纳或是一味攻击,而是需要更深刻地了解它,并实现儒学与西方文化的融会贯通。
当谈到当代人信仰缺失的问题时,杜维明认为这是敬畏感缺失的结果。在他看来,每个职业领域、学科领域都有值得尊重与敬畏的塑造者、支持者与权威人士,我们需要尊重长期以来先驱们创造出的不同价值。如果任何权威都被解构,那么我们便会丧失尊重感、产生无所适从之感。
杜维明还指出,现代人缺少“立志”的观念。王阳明曾说:“不患妨功,惟患夺志。”生活有其琐碎与平凡,但我们不应忘记留出一些与自己独处的时间,追问生命的意义。杜维明提出,可以从人与天、地、社会的关系来思考人生的意义: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成功对身边的人有什么意义?我是否拥有与天地万物的关联感?是否感受到了我的生存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我是否对生存的社会与自然环境怀有责任?现代人追求成功固然有合情合理的一面,但人也必须拥有超越意义上的志向与抱负。颜回虽然在财富上一无所有,却拥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的远大抱负。
杜维明认为,建立志向后,我们应像王阳明所说的勤学以成志,并经常“改过”。他还提出要广交朋友,与朋友互相提携、勉励、向上,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多一分陪伴。 (校报记者 施林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