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诗人彭兰教授

期次:第1422期    作者:段宝林   查看:165

彭兰教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的副主任,我是教研室秘书,平时接触是比较多的。
这是60年代初的事。当时我是一个单纯的小青年,缺少生活经验,彭兰同志总是像长辈一样亲切关心我、帮助我。记得1961年我在家乡结了婚,后来,当我的爱人毕业后到北京航天部工作时,彭兰同志全家请我们在苏联专家招待所友谊宾馆的餐厅吃饭,以红葡萄酒祝贺我们的新婚。多少年后我提起来,她还记得,说:“喝了许多酒,连老二小岚也喝醉了。”那时小岚还是小学生。
我们都有孤儿的共同经历,所以在思想感情上有许多相通之处。我常常到她家去研究文学史教研室的工作。她都非常亲切地同我商量,常常是无话不谈,非常融洽。
我常常听到学生们说彭兰教授在讲课时非常有激情,对古典诗词有许多深情的解释,很感人,引起了他们对古典文学的热爱。
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彭兰教授有家学渊源。她的父亲是翰林出身,母亲也出自书香门第,在临去世前还希望她将来做个教师同时也做个诗人。她从小就有很好的诗词修养和突出的才华。据她爱人张世英教授说:“婚后,她常常对我讲她儿时如何聪颖、如何能诗作对,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是,她舅舅是个秀才,出了个上联:‘围炉共话三杯酒。’她立即答出下联:‘对局相争一盘棋。’时年九岁。”那时她还写出了这样两句诗:
织绣自来称粉黛,
文章从不让须眉。
她1940年从武汉流亡到叙永进入西南联大中文系,又转昆明,在平时学习中就已显露了突出的诗才。她在作业中常常附有自己新写的诗,请老师斧正,颇得闻一多、罗庸、朱自清、浦江清几位老师的赏识。罗庸老师常常把她的诗词抄在黑板上让大家共赏。于是不少同学对她就以“才女”相称。(见张世英《若兰诗集》序)
她当年写的诗水平确实很高。例如1943年所写《月夜抒怀三首》:
清辉依旧透窗纱,往事回想梦里花;
国破家亡人散尽,亲朋姐弟各天涯。
万里河山半劫灰,婵娟含恨且低回;
三更数尽难成梦,恍惚遥闻画角哀。
江汉奔涛犹滚滚,英雄儿女恨填膺;
冲冠怒发驱强寇,四亿中华庆再生。
这首诗把强烈的爱国激情写得多么富有诗意。非大手笔难以成此。袁行霈教授在序中也说,彭兰教授的诗,得“诗之要”,有境界,有理趣,有气象,可称诗之上乘。“或沉郁,或豪放,每有勃勃生气跃然纸上”,是很动人的。我也有同感。
彭兰教授的诗确实是具有史诗性的好诗,艺术性思想性都很高。无怪乎西南联大那些文学大师们都很欣赏彭兰的诗。著名诗人闻一多教授对彭兰就更重视了,把她收为自己的干女儿,为她取“若兰”为号,为什么取这两个字呢?闻一多教授说:“若兰者,似兰非兰也,真正的兰花太实,我想虚一点好,专取其幽香清远之意。”闻一多先生还做她的主婚人,待她完全亲如家人。我想其中并不只是师生之情,一定还带有政治上崇高的战友之情。他们都是爱国进步的知识分子,他们共同的文学审美感情当然也是非常圣洁崇高的、优美感人的。
解放后彭兰同志在武汉、在北大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做过许多工作。在武汉做过中学语文教师、教导主任,在北大当过校长秘书、中文系教学秘书、讲师、副教授、教授、中国文学史教研室副主任。著有《高适年谱》和有关《诗经》、《楚辞》、乐府以及高适研究的论文多篇。不仅讲授过“先秦两汉文学史”、“诗歌选”、“散文选”等基础课;而且还讲过“乐府研究”、“古典文论”、“杜甫研究”、“高适岑参研究”等高年级专题课。她创作过大量的古体诗词,所以对古典文学作品艺术性、思想性的讲解就特别有创见,特别有激情。多年以后,还有同学对我谈到彭兰教授的这个特点,特别令人难忘。
我虽然没有听过她的课,却也有深切的体会。1967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几个人,对当时的什么大批判、打内战,全都不感兴趣。于是在曹先擢同志领导下组织了一个“为人民战斗队”,队员有彭兰、朱德熙、袁行霈、倪其心、我和两个学生邵敬敏、涂远宝等人。我们组织起来专门从事毛主席诗词的注解工作。先是分工协作,各人分头去找材料、注解、分析、写作初稿,然后对注解和欣赏文章一篇篇、一句句讨论修改。开会讨论的地点,就在中关园彭兰同志的家中。我们都崇敬毛主席、热爱毛主席诗词,讨论时彭兰和朱德熙先生都非常认真,认为文章不能有一点疏忽与不足。这对我们艺术鉴赏力和写作能力的提高都十分有益。有时有所争论,彭兰同志也都据理力争,表现出很高的艺术修养、人格魅力和认真负责的精神,所以我们的毛主席诗词注解不仅思想深刻,而且很有艺术性,深刻感人,受到全国各地广大读者们的欢迎,在福建、辽宁等等许多省市都有各种翻印的版本。
彭兰教授诗词的艺术品格是很高的。她的诗集虽然不厚,却非常生动感人,杰作叠出,令人爱不忍释。1984年2月张世英教授说:“在若兰离开我们的这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要翻阅她的遗作,从她留下的这些燕泥鸿爪中回顾我和她共同走过的40多年岁月。”确实彭兰教授的许多诗篇以非常优美的诗歌语言记载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是令人百读不厌的。
1970年彭兰教授在鄱阳湖边的鲤鱼洲五七干校劳动,是有名的五七诗人,可惜许多诗没有存留下来。如今只能看到一首。就是这一首也弥足珍贵。诗曰:
鄱阳春水碧连天,仰望长空卧石眠;
片片征帆拂云表,载将佳讯到晴川。
此诗真实地抒发了彭兰同志热爱劳动和劳动人民的革命豪情。有人把劳动看成是下贱和可怕的事情,而彭兰却在劳动中,体味到了诗情画意,很自然地表现了她的诗人气质和革命本色。
1985年武汉黄鹤楼重建落成,彭兰教授想起闻一多老师曾对她说:“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常于夜半在黄鹄矶头屠杀革命青年,有时生者死者一起装进麻袋,投入江心。”于是在湖滨饭店写了一首《临江仙·新建黄鹤楼落成感赋》:
黄鹄矶头悲往事,英雄血沃江河。
丹心赤胆万民歌,余芳犹逐浪,侠骨葬烟波。
今日神州堆锦绣,高楼重建巍峨。
归来黄鹤笑,人间春意暖,重整旧山河。
真是情真意深,富有史诗的气质,当是会流传千古的好诗。
彭兰教授对革命和共产党有极深的感情,毛主席逝世时她在9月17日夜连写了两首追悼的诗词。其一《碧云深·悼伟大领袖毛主席》写道:
泰山裂,人民八亿深悲切。
深悲切,吞声泣血,追怀勋烈。
雄文四卷传马列,全民斗志坚如铁。
坚如铁,千钧奋起,誓承遗业。
深沉的悲泣,强劲的激情,字字千钧。真是感人至深。没有强烈的革命感情和纯熟的诗歌技巧,是写不出来的。
作为闻一多教授的学生,彭兰的诗词写闻一多先生是写得最多的,1986年7月写《纪念一多师壮烈牺牲40周年》绝句二首曰:
山河破碎国频亡,学子流亡客异乡;
热爱青年如爱子,桃鲜李艳竞芬芳。
她还写出了“成灰红烛光犹在,烈士诗人天共长”这样壮烈的诗句,引人深思。
1985年彭兰教授去武汉参加“闻一多研究”学术讨论会想起闻一多先生为珞珈山命名的情况,感赋曰:
六十年来传佳话,罗家山变珞珈山;
命名人去山犹在,学府蜚声满宇寰。
在《挽闻一多烈士夫人高真师母》中,彭兰写道:
慈母恩深四十年,忽传噩耗泪涟涟;
泉台若晤阿师面,细语中华事万千。
彭兰对为之奋斗终生的新中国充满热烈的深情。在1987年国庆节她坚持从病院到天安门广场探望祖国的新貌,写成《国庆节带病同世英、晓嵋游天安门》:
带病相扶兴倍幽,天安门下万民讴;
歌声起伏冲霄汉,采塔花坛耀九州。
这是在她去世之前病重的情况下所发生的事,诗中寄托的神圣爱国深情,催人泪下。
在《六十感怀》中,彭兰写道:“弱冠年华壮志多,愿将热血净山河,反封反帝功成日,百卉争妍笑语和。”这种“愿将热血净山河”的壮志,那种对祖国繁荣昌盛的期望和喜悦,对振兴中华的决心,说明彭兰教授并不是一般的诗人,而是一位热情的爱国诗人。
在《沁园春·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四十周年》中,诗人决心“乘文化紫骝当闯将”,这就是“歌颂工农,赞扬革命,眼亮心明意志刚。须记取,工农兵方向,永不迷航”。这是进步文艺作品成功的诀窍。
诗人歌颂舍己为人的民族英雄:
中华儿女尽英豪,舍己为人志自高;
启后承先师往哲,振兴祖国不辞劳。
——《精神文明月感赋》
对于为祖国解放而浴血奋战过的英雄,诗人是非常崇敬的,这些英雄就在我们身边,因为他们是平凡而伟大的,一般人不易发现,彭兰同志却以诗人的敏感,写出他们的丰功伟业。1987年在402医院所写的《赠病友翟林同志》:
翟君风趣老犹存,花甲仍留赤子心;
戎马倥偬情旷达,献身革命五十春。
《读李绍群同志诗感赠》之二:
战罢沙场看战史,文章韬略胜萧何;
离休犹念国家事,宇宙人生乐事多。
对于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主义者,人生是充满快乐的,为善最乐、助人为乐,以苦为乐,所以“宇宙人生乐事多”,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哲理,也是一个宇宙的真理。
《为科学献身组诗》同样赞扬无私的奉献精神:
自然战胜谈何易,热血凝成灿烂诗。
规律探求何惜死,献身科学自忘私。
为国为民的无私奉献精神,就是一种伟大的共产主义崇高精神,是引领世界进步、进入大同世界的光辉火炬,是最美好的人类理想情怀。
当然,彭兰教授的精神生活是非常丰富多彩的。从《戏题一介为黛云染发》可见一般:
画眉张敞京兆笔,白发乌云学士功。
细数银丝情意重,闺房乐事喜无穷。
汤一介、乐黛云夫妇是她和张世英教授的同事、熟人,同时也是学术界的名人。他们的闺房之事,是不为人知的。不知彭兰教授怎么发现了这个喜乐的诗题。这是一首很好的谐趣诗。
彭兰教授的爱情诗也是少有的精品。张世英教授老来仍然念念不忘彭兰第一次给他的赠诗:
依稀蝶梦到沧州,
月色清明夜色柔。
1987年4月《年近古稀戏赠世英》仍然如此多情:
与君携手翠湖游,海誓山盟到白头;
绮语柔情成梦幻,他生未赴此生休。
同年9月3日《赠世英》写得更加楚楚动人:
四十余年如一梦,酸甜苦乐几巡回;
他生共饮长江水,喜看鸳鸯逐浪飞。
这是在临终之前病重时表露的强烈爱情,她不仅留念几十年来的爱情生活,而且还要在来生再接良缘。这是超越生死的刻骨铭心的爱情。这首诗如诗如画,想象腾飞,文辞自然优美。这是人间少有的好爱情诗。
彭兰教授对教学工作十分负责,开了许多新课,总是非常认真地备课,常常干到深夜。这样就使原来就比较弱的身体更加衰弱。有一次,我到她家去,见到她下肢浮肿,手一按一个深洞,说明心肝肾有毛病,但是她还是坚持讲课。特别是对党的组织生活,特别重视。当时我当中文系文学专业党支部书记,我们坚持每两周过一次组织生活。传达党中央、北京市委和北大党委的有些文件,学习党刊上的一些重要文章,有时也请党内外的同志们给我们介绍国内外的形势,如吴组缃教授、林涛先生从美国回来,就给我们介绍过许多生动的情况。彭兰同志每次都不缺席。有时我们看到她身体不好,就说体弱的同志可以请假。但是,每到星期五晚上天黑以后,彭兰同志总是骑上她的自行车,到二院、五院的大屋来过组织生活。她对党的事业和党的组织是充满纯真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具体体现在对新中国和北大革命事业上。她的诗并不多却有好几首国庆节的感赋。这首《浪淘沙·三十五周年国庆志喜》(1984)带有预言性:
古国数千年,文化绵绵,民勤物富两争先;
翻倒三山重奋起,八亿同欢。
壮志凌云汉,战胜艰难,神州大地建家园。
四化高潮惊世界,春满人寰。
中国建设成就震惊世界,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也是一个客观规律。彭兰教授对此坚信不疑。她也对台湾充满信心,相信:“台湾大陆炎黄裔,两岸同胞共月明。”(1987)
在1985年,她对北大也同样充满信心:
北大飞声将百载,春风化雨育新人;
神州锦绣东风劲,李艳桃姸笑语频。
真正的革命者都是乐观主义者,彭兰教授即使在得了癌症住院之后,1987年9月3日还写了一首诗《病院偶成》:
癌症何须惧,生死顺自然;
人间最乐处,诚挚为元元。
这是多么嘹亮的壮美歌声。为普天下受苦受难的广大人民的幸福生活而奋斗,这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人间最乐处,诚挚为元元”。这是响彻云霄的共产主义者心底的美妙歌声。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